青年律师如何办理民事二审案件

——从本人参与办理的一起建工案件说起

何光铭

2020年3月至12月，邓慧琼律师和我代理一起由最高人民法院第六巡回法庭审理的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案件二审。本案案情复杂，承包人和发包人对工程款结算和建工质量均存在争议并分别提起上诉。通过详尽法律研究，我们对司法实践中存在较大争议的定额计价系数、地基与主体结构认定、开具工程款发票是否属于人民法院管辖范围等问题进行充分论证，综合运用诉讼请求图表可视化、提交专家意见、与法院进行多轮沟通等诉讼方式，最终促成和解，为客户减少数百万元的利息损失和发票抵扣对应利益。我作为助理参与办理本案，通过办理该案收获了许多经验。

一、主要工作流程简介

诉讼案件主要分为庭前准备、开庭、庭后工作三个阶段。

（一）庭前准备

庭前准备阶段，首先要花大量时间了解并充分掌握案件事实，开展法律研究，向当事人提供初步分析意见及初步代理方案。在此基础上，根据法院通知的举证期限准备二审提交的新证据；根据法院通知的开庭（包括庭前会议）日期准备上诉状开庭陈述版、答辩状、法庭调查中法庭可能提问的问题及回答、需要援引的法律规定汇总、代理词（初稿）、调解方案等法律文书及参考资料，供法庭参考的文件，投影展示用的PDF或PPT。

收到法院受案通知书后，就可以研究合议庭背景。简单了解法官的教育经历、任职经历；重点关注其审理的案件，有无类案及裁判倾向，以及每一位法官在二审案件中的改判比例。此外，还需要就案件焦点问题检索类案，制作案件摘要，以供法庭参考。

（二）庭前会议及开庭

此项流程主要是前往法院，开庭，审阅笔录，签笔录后拍照复制以便后续完善代理词之用，离开法院。

（三）庭后工作

按照审判长要求，庭后要在5个工作日内提交代理词。由于案情复杂，我们提交了代理词简版、详版，以及一审案卷摘要。

出判决前一直都有调解机会，审判长与主办律师会有很多次电话沟通。另外根据案件走向或法院要求，还可以提供其他必要的代理文件，包括专家意见、补充代理词（含类案研究意见）、再次开庭或听证申请书等。

二、经验

通过亲身经历，以及观摩学习主办律师工作，我对建工二审案件有了更为宏观的把握，对青年律师应当如何配合主办律师工作也深有体会。

（一）庭前准备

1. 了解案件事实

律师了解及掌握二审案件事实主要通过阅卷、询问当事人两种途径，通常需要交替、反复进行。

（1） 阅卷

在拿到一审案卷前，当事人会提供主要材料。先看一审判决，整理事件发展的主要时间脉络，分析一审判决存在什么问题，做好记录。之后，结合双方上诉状，提炼焦点问题，再分析各方上诉是否有依据，进而判断诉讼前景。这一阶段要对案情有宏观的全方位了解，不要纠结于细节问题。

建工案件往往证据多、案卷多，阅卷难度较大，因此需要熟悉案卷材料，从零散到系统化进行整理。首先，如果一审电子卷是零散的图片形式，就有必要花一些时间整理合并，按照案卷顺序及页码重新编排这些照片，制作PDF文档。这项工作将给后期打印案卷、快速查找案卷内容提供便利。

为了快速查找某一文件在案卷的位置，在第一次阅卷时，我用Excel做了一个案卷目录，将案卷页码、文件日期、文件名、重要内容或观点摘录出来。需要注意的是，即使很多文件名称相似，也尽量不要复制粘贴。有时复制粘贴后忘记对照原文修改，目录上就出现了错误的文件名，导致最后不能从目录中找到某一份文件，就错误以为案卷里没有，又请当事人提供，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与当事人开会讨论前，我按照争议焦点整理材料，将案卷重点页面打印出来，标明在哪一本案卷第几页，以便讨论到某一焦点问题时，手里有该问题项下的全部证据及鉴定机构意见。

在一审判决和双方上诉状中均有重要数据。律师阅卷时需要了解数据构成，以便法庭调查时能解释清楚。建设工程结算是专业问题，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数据构成和核对应安排当事人完成，律师不应越俎代庖。

（2）询问当事人

要虚心向当事人请教，不懂就问，不能不懂装懂。重要问题，即使已经形成自己的理解和认识，也要给当事人讲一遍，请当事人确认。当事人就是最好的老师。如果当事人可以画图示意，就更好了。

阅卷时要把问题记录下来，并整理成系统的问题清单，发给当事人，请当事人解答并适当跟进。最好不要想到一个问题就问，这样零散的提问方式不利于把握案件主体信息，也不够规范。

经过多次阅卷及多次询问当事人，律师已经清楚基本案件事实，可以制定诉讼方案。

2. 起草初步分析意见及初步代理方案

（1）总体要求

不管是否提交当事人审阅，律师都应该在了解案件事实、开展法律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一份书面的分析意见，综合概括事实及法律问题。初步分析意见是重要的基础性文件，可以作为后续各种法律文书的参考，所以尽量充实内容，规范引用法律规定及合同条款，包括“X年X月X日”也要完整表述，不要用两个点代替“年”、“月”。

要强化针对一审判决的分析。对于一审判决有利于我方的部分，就坚持一审判决意见，论述为什么符合法律法规或合同、建工惯例，最后作出评价。反之，对于一审判决不利于我方的部分，要明确提出我们认为错在哪，包括事实认定错误，也包括广义的法律适用错误（法律适用、合同解释、相关规则理解错误等）。

（2）结论

将结论放在最前面，便利读者审阅。通常可以把结论体现在标题、段首。如果是很长的分析意见，可以将“意见概要”作为单独一章，在其后的章节展开分析。

（3）争议焦点

对案件争议焦点问题要有宏观把握。有哪些焦点问题？这几个焦点问题中，哪些又是重点问题？以争议焦点为框架展开分析。注意，对于一些容易混淆的问题，或者双方对同一问题使用过不同表述方式，应该首先厘清基本概念，划定分析范围。以本案为例：

价款不等于应付价款。双方不是对价款有分歧，而是对应否扣除、扣多少有分歧。要区分工程量大了、工程价款多了、应付款多了这三个问题，明确我方对哪个问题有异议。（比如，我方认为工程量大了，具体是项目虚增，还是工程量计算标准不利于我方？我方认为工程价款多了，是指虽然认可工程量，但对计价有异议。我方认为应付款多了，是对工程量、工程价款都没意见，但对该扣除的税费、违约金等有异议，认为这些费用不应支付。）

类似地，还可以区分我方是对施工范围还是工程款计算标准有异议。施工范围异议是“该项目根本不存在，没有施工”，计算标准异议是“项目存在，但取费标准有问题”。对方认为该项存在（施工了），也存在标准问题（应按变更后的专项施工方案计算）；我方认为对方没有施工，应按原图计算或计算原图与定额测算的差额。区分清楚后，再说明理由供法院参考。

建设方未经验收合格就接收工程，只表明其认可工程质量，导致丧失质量异议权，但并不丧失价款异议权。接收不等于认可收费或不追究施工方违约责任。工程质量要依据国家质量标准，施工方应承担不达标项目的维修费用。建设方可能还要追究施工方误工、延长工期等责任。

焦点问题分析结束后，全篇仍然是一堆标题、观点，没有综合意见，因此要有一节单独的“焦点问题分析小结”。这部分比较难，要对当事人最关心的“裁判结果”作出预测，哪几项上诉请求理由充分，胜算较大；哪几项请求是在司法实践中争议较大的问题；一审判决结果与所有上诉请求折抵后，我方需付款多少。这就是“有问题必有回复”的体现。诉讼策略和调解方案也要考虑争议数额。

（4）细节问题

分析意见要体现明确、凝练的观点。大标题不一定有观点，小标题必须有观点。所有小标题加在一起要得出大标题的结论。标题句式要统一。

语句尽量简短。如果必须写长句，需要检查主谓宾搭配是否正确。比如，是“一审对XX问题的认定是否正确”，而不是“一审认定的XX问题是否正确”。

即使按照以上注意事项写了详尽的初步分析意见，它也只能作为一个基础性的参考文件，而不能局限自己的思路。律师意见会随着查明事实的进展发生变化，所以之后的代理意见等会比初步分析意见更加深入、具体、全面。

3. 准备开庭文件

首先是法庭调查阶段的文件。

上诉状开庭陈述版主要内容忠实于上诉状。如果上诉状不是我们起草的，就用自己的语言表述，不受上诉状影响。突出重点，做好标记，方便自己宣读。要测算好字数，内容精简，宣读时间不超过5分钟。宣读时，先说明一共有几部分意见，让合议庭成员心里有数，再第一、第二依次宣读。

答辩状是针对对方上诉请求，事实及理由作出的，要根据要点逐一回应，做到详略得当。

要考虑法庭调查中法庭可能提问的问题，把能想到的问题及回答全写上。以本案为例，可以分为“一审判决事实认定错误或不清之处”、“针对我方上诉状”、“针对对方上诉状”、“工程背景介绍”、“向对方发问的问题”这几个部分。问题很详细，主要涉及“数据如何构成或如何计算”。

供法庭参考的文件，主要是当事人陆续向我们提供的鉴定报告节选、各类excel汇总表，以及我们根据当事人解读制作的土方回填示意图。这些文件要按顺序排列好，贴条，同时准备投影展示用的PDF或PPT。一切以便利法官审阅为原则，这些重点问题不要让法官一遍又一遍地翻案卷。

其次是法庭辩论阶段的文件。

代理词初稿很详细，可以在初步代理意见的基础上调整。但本案随着事实查明过程的推进，代理意见有了不少变化。总体结构仍然是按顺序列举争议焦点，将每个焦点问题细分为一方或双方上诉请求。增加需要引用的法律规定、类案案号及主要裁判意见、建工实践、生活经验及常理。同时，要设想对方可能的答辩意见，并在代理词中标出“二轮辩论回应”。

整理一份需要援引的法律规定汇总，注意查找案件发生时、一审判决期间有效的法律规定，而不一定是最新版本。

调解方案应准备多个版本，将我方最优方案、折中方案和保底方案以及各自的依据列出，根据对方的和解方案和谈判进展适时作出取舍。

（二）庭前会议及开庭

必须守时，提前半小时到法院门口。通常情况下书记员也会要求提前半小时到达法院门口。即使住得近，也要考虑早高峰不好打车的问题。在书记员带领下，提前十分钟左右进入法庭。书记员会等双方当事人都到齐后才一起过安检，所以如果我们旁听人数多，打车都要打两辆，就更要注意守时。

要做好自用的记录。庭前会议进展比较快，我也不需要审阅修改法庭笔录，所以我做的记录只是供后期工作参考。但是，第二天休庭后，法官组织双方派代表到调解室调解，时间较长，于是书记员给了一个机会让我先审查修改笔录。此时需要结合主办律师的代理词和我的记录一起对照，看开庭笔录是否有遗漏及错误。有些地方还要对照我的案卷目录，核实开庭时提到的“该证据在一审案卷第几册第几页”是否正确。现在法院用讯飞代替书记员做笔录了，但讯飞有大量识别不出的词语，有时会漏掉整句，所以必须审核笔录再签字。

（三）庭后工作

庭后仍然很忙，还有很多需要跟进的工作，这一阶段也非常考验律师工作水平。要关心“怎么样？”积极主动多联系，想办法沟通交流，了解法官纠结于什么问题，再做补强工作，如撰写补充代理词等。

律师应在庭后及时提交代理词。如果案件简单，只需要交一份代理词。如果案件复杂，代理词超过10页，就要另写一份简版代理词，高度概括到5页左右。审判长给的5个工作日期限截至星期五，就应该在星期三、最迟星期四，发给当事人审阅。提交代理词时，应该简版在前，详版在后，给法官节约时间。

与法院沟通时，要有要点意识，每次电话前都要心中有数，掌握沟通的时间。

当法官在沟通中愿意提供参考案例时，律师要有回应，重视并研究这些案例，分析这些案例与本案有什么区别，能否作为本案的类案，并形成书面意见。

对某些重要问题，如有必要和可能，可组织专家进行论证，提交专家意见。对焦点问题，如有新的代理意见，可提交补充代理词。在有专家意见的情况下，补充代理词要有呼应，介绍专家身份及其专业背景，概括专家意见，而不是提交两份孤立的文件给法官。

三、总结思考

在办案过程中，我认为还有一些问题也需要青年律师总结思考，包括如何提高工作效率，如何归纳案件争议焦点，如何与当事人和法院沟通等。

关于提高工作效率，我认为这可能是青年律师普遍存在的问题，比如阅卷时不得要领，不着重点。通过办理具体案件，我对如何提高阅卷效率、会议效率深有体会。首先，不能一上来就从头到尾阅卷，在没有纲目的情况下阅卷没有意义。其次，重要文件一定要第一时间请当事人提供定稿版本，比如上诉状、起诉状等。当事人提供的电子版有时候和定稿提交版本差别很大，应尽早和当事人确认这是最终版，否则如果按照定稿前的版本研究案情，最后会浪费很多不必要时间。再次，要提高会议效率，重点请当事人解读数据计算方式。受专业领域限制，当事人的关注点跟律师总有区别，所以对于我们关注的问题，要反复询问当事人。如果有机会，可以请不同专业人士一起讨论同一个问题，比如工程部工程师、外部预算员等。最后，通过阅卷应达到非常熟悉案卷的程度，说到某一份文件就知道在哪本案卷什么位置。至少，也要对所有文件有个大致印象。再退一步，即使不记得，也要说“我找找”、“我查查”，不要轻易说“没有”或者“找不到”。

关于归纳争议焦点，我们可以站在法官的角度，大胆“合并同类项”，不必局限于上诉状的思路，可把各方上诉状中涉及到的同一个问题和当事人上诉状中罗列的若干问题进行归纳合并，提炼焦点问题。案件结束后，我们还可以把自己当初提炼的焦点问题、起草的分析意见与法庭审理中的焦点进行对比，看看自己的分析与法院的归纳是否契合。如果应该合并的问题没有合并，或者庭审中某个争议很大的问题在自己的分析意见中不是重点问题，就应该查找原因。

关于对外沟通，与当事人、法院以及有关部门沟通均要了解对方的工作时间和沟通习惯。各单位作息时间是相对固定的，要在第一次和当事人接触时明确，可以记录在案件大事记里。比如，第一次和当事人预约电话会议是几点，以后安排电话会议一般也是同一时间。

在整个办案过程中，我认为我们都要保持独立思考，有质疑精神，根据案件事实和法律规定得出结论。本案在与当事人讨论案件的过程中，以及调解阶段，都暴露出一审法院漏算工程款、漏计计息期间的问题。在诉讼案件中，数据、时间等信息往往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甚至是起死回生的关键证据，不可掉以轻心。

通过办理这个案件，我对律师如何代理二审民事诉讼有了全面了解和深刻体会，也掌握了相关业务操作技能，积累了宝贵经验。作为青年律师，我们还需要在办案过程中不断思考和总结，加强理论学习，多看专业文章和指导案例，理论结合实际，进一步提高业务能力。